我第一次見菊兒的時候她才十一歲。

那年，父親因為在“五反” 中揭發我們村小學校長的經濟問題，給校長當教育組專干的弟弟排擠去了阿地村小學教書。父親在家的時候，還能幫母親干些零活，自從去了四十里外的阿地村教書，家里的重擔全壓在母親一個人身上，她既要照顧仨老人，還要養育我們姐弟三個。我小時候又特淘氣，不是上樹掏鳥蛋歪了腳，就是領著小伙伴們下河耍水，弄得母親整天提心吊膽的， 怕我有個閃失。她跟父親再三央求，年后開學了讓父親帶我去阿地村小學，由他管著。

圖片

正月十五，天依然很冷。那天，我穿著母親織就的粗布棉褲，戴著父親買的紅軍八角帽，極不情愿地跟在他身后。爺兒倆沿著河堰徒步去阿地村。傍晚，我們到了目的地。阿地村小學緊挨著灃河堰，雖然破舊卻干凈整潔。特別醒目的是門樓兩側上雕刻著毛主席詩詞“四海翻騰云水怒，五洲震蕩風雷激”。最顯眼的還是小操場中央的那棵絨線花樹，足有一抱粗。

小學校里沒有水，用水要到灃河里去挑。我和父親打掃完小廚房，等不見做飯的阿姨來，卻等來了校長。

“霖子，這是你楊叔。”父親一邊跟來人打招呼，一邊朝我說。我靦腆的沖楊校長笑了笑，算是打了招呼。

圖片

楊校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人，他跟父親說今晚就不吃派飯了，讓我們爺兒倆去他家吃，父親也沒有推辭。那個年月只要能吃飽飯就不錯了。

晚上，我們來到楊家，楊嬸已經做好飯在等我們。雖然是家常便飯，玉米珍子就酸菜，可楊嬸讓女兒菊兒端給我的卻是一碗荷包蛋。這在當時就是新女婿第一次走丈人家才有的待遇。怪不得菊兒端碗過來時粉臉兒通紅。她把頭發梳成“馬尾松”，走起路來“馬尾松”一起一伏的，顯得可愛又純真。菊兒比我小一歲，屬小龍的。可她個兒卻比我高出一頭，楊嬸兒讓女兒叫我哥，菊兒說我矮，該叫她姐。這死丫頭！后來聽父親說，就在那天晚上，他和楊叔喝醉了酒，一高興就給我們訂了娃娃親。

圖片

如果說菊兒的話讓我難堪，那么后來發生了一件最使我尷尬的事，現在想起來我都臉兒發燒。

那天晚上父親因為家里有急事趕回去了，我和小伙伴們玩兒到了半夜，連衣服都忘了脫就睡著了。一覺醒來竟把棉褲尿濕了一大片，眼看天就要亮了，我慌忙脫了棉褲在火炕上暖著。做早操的時候，棉褲還沒干，我只好那樣穿著，又怕同學們發覺就背靠著那棵絨線花樹。忍著寒冷四肢僵硬的做著廣播體操。可最后仍然給班上叫六子同學發現了，他直嚷嚷說我是地圖大王。我給他們羞辱得跑到父親的房間直哭。吃午飯的時候，楊嬸兒和菊兒來了，給我送來了棉褲。原來菊兒把我尿床的事給她媽說了。

“霖子，這是嬸子給菊兒縫的新棉褲，她耍飆一直莫穿，你甭嫌棄，湊活著先穿著。”

圖片

楊嬸兒的一番話說得我心里暖暖的，先前委屈全都跑個凈光，我抱著那軟綿綿褲子傻傻的笑了。

楊嬸兒說的沒錯，菊兒的確很飚，大冷天她只穿著毛衣，外面套了件粉紅色的運動衫，看上去英姿颯爽。菊兒是班上的文體委員，打得一手好武術，每天早操后，她還要給同學們教一個鐘頭的武術。我穿菊兒棉褲的事不清楚咋給六子他們知道了，下午放學后，六子他們看見菊兒和我過來了，就立在河堰上高聲吶喊：

石榴樹，開紅花，

楊菊兒，嫁誰呀？

嫁給學校霖子家。

霖子愛穿開襠褲，

菊兒愛戴滿頭花。

菊兒的性子本來就倔，聽見六子他們瞎喊，箭一般地沖了過去。我也不甘示弱，跑過去給她助陣。六子他們原本就怕菊兒，見她那拼命的樣子，逃得比兔子還快。

圖片

我就這樣在阿地村小學念到了五年級，那時，菊兒十四歲。

當時，為了中考，我們都進入了緊張的學習狀態。仲夏是個雷雨多發的季節，我們學校后圍墻因為排水不暢，雨水把三年級的教室山墻全泡濕了。那個教室本來就常年失修，這次給雨水浸泡顯得搖搖欲墜。

楊校長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頭。他把這個班的學生合并在另一個班。為了不耽擱老師們上課，他親自動手，扛著鐵锨去后圍墻排水。就在他排完水準備離開時，那座山墻卻轟然倒塌了……

圖片

等到師生們把他們的校長從廢墟里刨了出來，楊叔已經不行了。楊叔就這樣匆匆地走了，對楊嬸兒和菊兒來說就像天塌了。

楊叔過了百日，菊兒因為悲傷過度，那年耽誤了中考，她在大連工作的舅舅把她們娘兒倆接到了大連。從此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菊兒。八十年代中期，我曾去了趟阿地村，菊兒家的房子已經塌垮了，院子里長滿了荒草。

小學校仍然是老樣子，可操場上的絨線花樹歷經風雨，比以前更加茂盛。遠遠望去，那高大的樹冠郁郁蔥蔥，迎風搖曳。一朵朵粉紅色的絨線花在綠浪里時隱時現，嬌媚可人。我不禁想起了楊菊。

菊兒，你在哪里？你還好嗎？